星期二, 3月 09, 2021

命子的固執

 閱讀董啟章的《命子》,回想一下,可能才是第一次認真讀他的作品。其實和他有數面之緣,他應該住在粉嶺,所以當我還在北區居住時,有數次看到一個長髪漢子,瘦瘦的,但難掩他的秀氣。有數次,還想向前和他問個好。但心想,正一"三唔識七",還是不要打擾為好。

很有趣,他的文字,寫想像的比寫現實的為好。這也不難理解,《命子》由三篇長篇組成,第一篇,也是主要的一篇,是寫他和兒子的關係。作為文人,總有對下一代的一些“文人想像”,雖然也有一般現代父母的警覺,不會强求走自己一樣的道路,但他還算老實,如實的希望他起碼是一個喜愛閱讀,懂點文化的孩子。可是天意難違,他的兒子在一大段成長過程中,卻是一個沉迷巴士到極致,而同時“文也不成、武也不成”,在中三之前成績長期排在班中較後位置的小孩。

完全想不到的是,乘搭巴士,成為他們家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。由於是父母皆是“讀過吓書”,所以都是尊重個人自由的,可以想像在兒子喜歡巴士初期,一定會遷就他的喜好。想不到這就一發不可收拾,兒子的喜好是沒有理由的,他就是喜歡坐金色的巴士,而且隨著興趣越大,堅持的力度也越强。根據董的說法,坐巴士己經成為一件十分緊張的事,如果想去的目的地的巴士不合心意,不單要多等數班以等到心儀的型號出現才乘坐,有時更因為心儀的型號而改變行程。對成年人來說,這是頗麻煩的事。如果約了親友,出門時一定非常忐忑,到底能否如時到達,皆由遠處的巴士站長的決定。

我看董的文章後,馬上拍下一些段落,傳給台灣的胡家。他們的女兒出生時缺氧,所以有各樣的成長挑戰,但奇怪地,她對船卻有和董兒子類似的興趣。還好女孩子也是一個學習有點慢的孩子,她不開心時只會發脾氣或哭鬧,還沒有固執到天天坐船,否則她上學的路,可能要挖一條河出來。

或許上天還是公平的,每人在這世界上,無論資質如何,都有特殊的位置,與其模糊混沌,不如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固執。

我心淌血

心血來潮 Google 一下三十年前作編輯工作時的組長兼老闆江先聲,卻赫然發現他己於去年三月,因心臟病離世。而且也第一次知道,他原來己婚,相信也是移民加拿大之後的事。

很懷念和他一起工作的那短短兩年,也實在喜歡他的個性及處事方法。當年加入編輯部,我是新人,被派坐到靠窗自成一角的位置,而他就坐在我隔壁。編輯室用板間工作間的設計,但由於他是主管,所以板間較高,差不多是一個小房間。但坐在他旁邊有一個好處,就是有什麼麻煩,都會找他商量,他有什麼工作要指派,也很方便。

他是一個胖子,留了山羊鬍子,頭髮通常都不太整理,一回到公司就坐在位置上,動也不動的埋頭工作。他學養深厚,是語言文字的專家。當時他要主管出版字典,見他枱上總是一疊白咭,每張咭都寫了一個字及其注解,而他的工作就是執字審閱。12000個單字,就這樣一個一個的,像親生孩子的把它創造出來。當年沒有什麼出版經驗的我,還是第一次知道字典是這樣帶點血汗工廠般的編成。現在電腦方便,簡單的一按,各大字典都跑出來,甚至我相信不少年輕人連怎樣查字典,也未必知道。但當年知道編輯字典所花的心血之後,對字典多了一份祟敬。

而江先聲他對文字,確實也有一種祟敬。他的字體不算漂亮,但從來都是一筆一畫的寫得絶不含糊,一定不會用草書。每一個他寫的字,像是和這字談一次情似的:乖乖,這一撇是你的帽子,把它戴好;這"十"是你的骨架,要看起來四平八穏;"口"字一定讓人覺得張得開開的,應是一點的不會變成一撇,一橫不會成一鈎。文字,就是他的情人。

他天生害羞,看似不太善於交際,說話時柔聲細語,從不生氣。雖然不愛胡扯,但他卻有一種特別的幽默感。我們組別其實只有三人,他是組長,有時候我們會簡單的討論一下手上工作,他總可以在過程中,既不失身份,但又能把一些荒謬的東西,幽默的一語道破。

當年我負責編輯社會科學普級的書籍,在尋找題材時,會和他討論哲學及社會理論的著作,他都很喜歡給他的看法。我常常提議一些不切實際的主題,他也不會馬上喊停,總是溫文儒雅的點評一兩句,到我知道不可行向他報告時,他也同樣以無懼風雨般的口吻,鼓勵一下。

但那兩年的編輯生涯,也不是沒有風雨。正是我差不多要決定離職到海外求學時,就發生了六四事件。編輯室一位編輯劉大姐,是北京大學六十年代的畢業生。我記得六四之後上班的第一天,一入編輯室就聽到劉大姐那裂人心肺的抽泣聲。當年她己介退休之齡,本來家國事己不是她能左右,但她代仍為小師弟妹們的不幸而抽泣,那天我們都安靜坐在編輯室內,各自垂淚。

編輯室內,很快有人發起各種的表達方法,捐款、剪報、向國內朋友發傳真等。最後,公司也响應了社會的呼籲,罷工罷巿一天。而江先聲就以他的學養,貢獻了可能是他的第一幅橫額,掛在辦公室的外牆,十分顯眼。上面四個大字 : 我心淌血。

文字是他的情人,這四個嘔心的大字,或許自此在他的心上擔負著,到了2020年3月20的那一天,終於再擔不下去了。

尊敬的先聲兄,感謝你。